林達《西班牙像一本書‧帶著詛咒的黃金時代》試讀本


從格拉納達陷落為標誌,此後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末,是西班牙從古代大起,到近代大落的四百年。

對格拉納達最後圍城的營帳裏,充滿夢想的野心勃勃的哥倫布,拜見了西班牙君主費南度和伊莎貝拉。他的建議,說白了就是,他出命、國王出錢,一起賭一把。未來可能得到的貿易機會和金子,國王得大頭,他得小頭。

在今天的美洲,人們面對這樣的歷史人物,甚至發生困惑。尤其是近幾十年來,北美國家對弱勢群體的地位,開始了新一輪的反省。每到哥倫布紀念日,媒體都要提到新大陸的發現,給印第安人帶來的災難。印第安人會在那一天舉行抗議活動。

可是,那個時代的英雄觀,那個時代被歌頌的征戰英雄們,不都是這樣的嗎?那是人們以最原始的方式,展示英雄情結的時代。今天,人們已經學會修飾和隱藏自己內心的粗野衝動。


第一次在西班牙看到哥倫布,是在巴塞隆納。我們直直地沿著拉布拉斯大道走,就直通地中海,海水那個藍!海邊高高的柱子上,就是一尊哥倫布的塑像,他高高地站在那裏,一隻手臂直指著美洲的方向。雕像做得非常好,有力度、有歷史感、也有歷史人物的孤獨感。在巴塞隆納,我最喜歡的一張明信片,是長長的,在明信片上,哥倫布伸出的手臂上,停著一隻海鳥。

站在哥倫布塑像前,我想,這不僅是歷史,這還是今天。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自己。人有欲望,人有探險的精神,人也在欲望的驅使下冒險。有許多人,是在把自己的生命發揮到極致,也把自己逼到死角,在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中,他變得「抽象」、得以昇華,造就傳奇。可是,區別在於,在古代社會,這樣的英雄可以不受約束。在現代社會,人們有了強弱社會之間新的道德觀念和法律約束。你可以探險,你不可以去一個新大陸侵略和搶劫。可是,在那個時候,這樣的規則並沒有「進化」出來。那個時代的中國,不也是被人比喻成瓷器店裏的大象,走兩步,沒準就碰碎了一些周邊的弱小民族,就連朝鮮這樣並不小的國家,也只不過是中國腳下一個大一點的細瓷花瓶罷了。用今天已經進化出現代規則的標準,去衡量古人,定會出現偏差。

在那個時代,能夠這樣冒險的人,會被看作人類某種精神氣兒的標竿。相信他有著雙重的欲望,不僅僅是對財富的渴望,也還有著冒險、探索、刺激、尋求豐富的經歷、考驗自己耐力、證明自己的能力、挑戰自己的極限、不白活一遭,等等等等。這些無形的、無可捉摸的、隨著熱血奔騰的東西,在每一個人心裏隱隱約約、或多或少,也許都可以找到。在哥倫布身上,人們多多少少都能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,內心都有某一種共鳴。人們看著孤立柱端的哥倫布,如同看著自己不能同飛於藍天的一隻鷹,如同看著一個自己不能實現的浪漫的夢。

所以,不僅是從美洲過來的人,來自各種不同國家的人,也許都無法在這樣一個雕塑前,完全無動於衷。假如只看到殖民史的篇章,或許想像力差了一點,學究氣又重了一點。

相比之下,那坐在準備攻打格拉納達的營帳裏的西班牙君主,費南度和伊莎貝拉,他們是那個年代的帝王,大多會有的擴展的野心,還有相當於一個投資者的魄力。最後,簽下合同,印加古國的命運就被驚濤駭浪之外的陌生人給定下來了。現在想想,這真是很不公平。

那個安葬聖費南度的塞維爾主教堂,今天也是安葬哥倫布的地方。在塞維爾主教堂裏,哥倫布的墓很特別。在墓的平臺上,那是一個雕塑群。四個盛裝的西班牙男子,戴著冠冕、舉著長杖,抬著哥倫布滿是雕飾的棺木。雕塑似乎是傳統而具象的,可是,那抬棺人層層疊疊厚重的穿戴,使得群雕略有變形誇張的感覺。在前排兩個抬棺人的外衣上,套著的厚重披掛上,分別繡著獅子和城堡的圖案,這恰是西班牙的主體部分──卡斯提爾王國的國徽。

那是一個國葬的場面。

這是西班牙人用自己的想像,在給哥倫布補出一個國葬。當年哥倫布死的時候,貧病交加,不要說國葬,簡直是默默無聞。哥倫布發現了美洲,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成就,不知道自己發現的是一片新大陸。君王對他冷落,是因為他沒有帶來錢財。而哥倫布自己,或許已經完全不能換一種方式思維和生活,他一次次地,一踏上陸地就不安生,調頭就又飄到海上。四次遠洋,終於耗盡了他的生命。


就在塞維爾,就在哥倫布安葬的主教堂不遠的地方,著名的瓜達爾基維爾河畔,有一座造型別致的塔。在到達塞維爾的第一個傍晚,我們坐在河邊的一個露天餐廳。我們只要了兩瓶水,靜靜地望著河對面,那夕陽在塔身上抹上金紅的色彩。這座塔的名字 Torre del Oro,就是金子之塔,今天是一個博物館。我們坐了很久,當陽光在地平線消失之後,一層層投射的燈光柔和地照亮了塔身,使你感覺是塔本身在泛出金色光芒。

當悲劇人物哥倫布倒下之後,西班牙人循著他開闢的航線,蜂擁而至,撲向南美洲,開始了征服和掠奪的時代。塞維爾接近入海口,河面比較寬,水比較大,當然,當年的海船也還小,所以,海船可以一直順河開進來。我們眼前這個金子之塔,最初建於十三世紀,只是為了港口的防衛,可是,在十六世紀,它有了金子之塔的名字,那是因為一船船從美洲運來的黃金,都先要停在這座塔前登記。那是十六世紀,真正用金子鑄就的西班牙黃金時代。

可是,許多人相信一個傳言,悄悄地私下流傳著,流傳至今。他們相信,從南美搶來的黃金,帶著美洲印第安人的詛咒。咒語跟隨著金子,一起進入了西班牙。這座美麗的金子之塔,真的就是不詳之塔嗎?瓜達爾基維爾河的河水,載著波動閃爍的塔的金色倒影,在我們腳下靜靜流淌。

西班牙,好像終於盼到了它「大國崛起」的榮光,它富得流油。金子,來得是那麼容易。當年令哥倫布千辛萬苦、搭上性命的航線,後人們趟來已是熟門熟路。南美雖然有燦爛的文明,遇到戰事,卻不堪一擊。南美變成西班牙本土外的一個後備金庫,要起來,隨時可取。這樣得來的金子隨手就又散出去,生產反而顯得沒有必要,需要什麼,買就是了。中國的大商船,也一艘接一艘地開進塞維爾港口。錢大氣粗,舉兵也不假思索,無敵艦隊就這樣用金子打造起來,送到海上,再被風暴摧毀。通過大海運來的金子,又扔回水裏。

也許,金子也使人偏窄?這大概是西班牙歷史上宗教最不寬容的時代。

格拉納達被攻下之後,離去的摩爾王和兩位西班牙君主簽訂了有關投降的文件。根據文件,摩爾人應該獲得相當寬厚的生存條件,他們被容許保留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。費南度和伊莎貝拉在文件最後宣稱,善待摩爾人的條款,將世世代代延續下去。可是,當人類社會對「寬容」二字普遍還沒有自覺意識的時候,這樣的條款能夠維持一部分、或者能維持一個短暫時期,已經是奇蹟了。

首當其衝的受害者,是猶太人。他們是少數族裔,沒有人會顧及他們,他們不在條約之列。

今天,我們在安達魯西亞的城市遊蕩時,這些城市的古老城區,無一例外地有大片大片的幽靜住宅,圍著一個個小小的花園和小廣場。今天,一些小飯店就開在這樣的地方。這裏反正不怎麼下雨,小廣場的樹下,就擺著一張張鋪著純樸可愛小桌布的餐桌。遊人們來到這裏,依依不捨地一圈圈轉著,沒有什麼目標,只是這裏的氣氛和環境都舒服。它本來是住宅區,所以感覺是溫馨的平凡。仔細看看那些連排式住宅,都不是什麼今人眼中的豪宅,它們只是都很有味道,看得出,當年這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社區。這些社區,都叫做猶太區。

在美國,我們也有了猶太人的朋友,才發現他們和中國人有很相像的地方。例如,他們對家庭、血緣關係都很重視,親親戚戚,一大家子,會維持很緊密的聯繫。他們也很重視孩子的教育。人們總是有一種誤解,認為猶太人很商人氣,因為他們只要經商,總是很成功。所以在這方面很「槍眼」。其實在猶太人的傳統文化中,他們非常重視人文方面的成就,甚至很多家庭對經商有偏見。就是說,假如家裏的孩子經商成功,大家固然很高興,可是,他們總覺得還缺了什麼。唯有在這個家庭出了一個教授、一個醫生、一個學者的時候,他們才覺得是「光宗耀祖」了。他們非常重視精神上的內在探索,他們的宗教傳統更為內省、更為根深柢固。

這些民族的優點,使得猶太人很容易在任何社會脫穎而出,變得成功而富裕。我有時候都覺得,他們的存在,是對一個個社會群體的檢驗。怎麼說呢?常常是這樣,當一個社會發展的時候,社會需要猶太人的智慧和努力,而當社會發展起來之後,猶太人的富裕又開始遭人嫉恨。人是多麼可憐的一種造物。以致猶太人千年來幾乎被全世界驅趕,終於在納粹的迫害中幾近滅絕。

坐在西班牙的猶太人區裏,幾乎不可能不聯想到今天的以巴衝突。因為,歷史的發展太戲劇性了。猶太人和阿拉伯人,並不是天生不能協調的死敵。在摩爾人西班牙時期,兩個民族很好地共處過,這一個個西班牙南方城市的猶太人區,就是在摩爾人時期形成的。在那個時候,阿拉伯世界不僅是經濟強盛,在文化上也處於非常自信的巔峰狀態,十分寬容。相反,那是天主教非常沒有自信和偏狹的時期。

可是,在西班牙一個個城市,在托雷多,在塞維爾,在科爾多瓦,今天我們漫步其間的美麗猶太人區,已經沒有猶太人。

在格拉納達投降協定裏,摩爾人君主只提及對摩爾人的照顧條款,沒有提到猶太人。因此,西班牙的兩位天主教君主,遷怒於長期和阿拉伯人合作的猶太人,也出於宗教的偏狹,立即開始對猶太人的大規模驅逐,只給三個月的期限。

猶太人被驅趕的情景,在一些歷史書中被記述。整個民族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被驅逐,無疑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。歷史記載著,當猶太人被迫離開家園的時候,常常讓小提琴手作先導,教士們在一旁陪伴、在一旁鼓舞眾人。這讓我想起,我們在一個著名的電影,《屋頂上的小提琴手》裏看到過這樣的場面,雖然,那個電影描述的是猶太人後來在東歐被驅逐的狀況。

看著記載和猶太人自己描述的被驅趕場面暗合,我曾經很詫異。我在想,這真的曾經如此發生?歷史場面是這樣代代相傳下來的嗎?抑或,這只是一個民族,希望他們一代代的後人,以這樣的方式記憶,記住一個民族面對厄運的精神?──不是激發仇恨,而是走向一種更正面的宗教追求?

這種精神在各個民族的宗教探索中,日趨上升,面對迫害他們的強者,他們充滿憐憫。他們開始懂得,人的快樂,是來自於對自己從善的信心,哪怕你是弱的、哪怕你正面對著一個強勢,你不可能「取勝」,你最終仍會因為自己是一個好人而快樂。你有自己的精神樂土,你不必張揚。當你憤恨,你就和對方站到了同一個平面上;只有當你開始憐憫對方,你才終於有能力離開了腳下可悲的境地,你的心開始有能力隨著提琴的旋律上升了,你自己就有希望了。人對宗教的尋求,正是循著這樣一條路徑在走。當一個民族有這樣的精神,一個民族就有希望了。面對厄運災難的態度,面對歷史的態度,在表現一個民族內在的力量,也在塑造它的未來。



延伸閱讀:
1.
時報悅讀網:林達《西班牙像一本書》
http://www.readingtimes.com.tw/timeshtml/ad/ak0096/epaper.htm

2.
關於林達
http://www.readingtimes.com.tw/ReadingTimes/ProductPage.aspx?gp=productdetail&cid=mcai(SellItems)&id=AK0096&p=excerpt&exid=37919

3.
博客來:林達《西班牙像一本書》內頁試閱
http://www.books.com.tw/exep/activity/activity.php?id=0000009580&sid=0000009580&page=1&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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